一连几天,孟中仁在南港码头都扑了个空。等到末班车的司机都认识了他,他也没有等到林毅。他想起了泡沫箱里的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海鲜,于是赶在早市来到了南港。
等到早市快结束,渔民开始慢慢准备收摊大甩卖了。孟中仁才看到林毅推着那个三轮车不慌不忙地走来,一路熟练地和渔民砍价,一路将挑好的海鲜搬上车子。看到孟中仁,林毅先是一愣,然后擦擦额头的汗,露出了笑容。
“阿毅,你可让我好找。我找了你好久。”
“南港前几天,城管执法很严,我们都不敢出摊,都去北边了。我想联系你,但是也没你的联系方式。”
“噢,对了,你有手机吗?我们换一下手机号。方便联系。”
“有的。”
两人交换了号码。孟中仁又开口道:“你今天什么打算?”
“现在回去卸货,然后准备晚上出摊。”
“那我帮你。我今天学校也没什么事。”
“你怎么还在读书啊?”
“我读研究生了。”
“噢。”
林毅骑着三轮车,带着孟中仁和一堆小鱼小虾,七拐八拐的停到一个旧平房前。房子不大,放着一张行军床,还有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的大桌子,上面堆着些瓶瓶罐罐,样子看着像是调料。屋角有个冰箱,算是这个屋子里唯一的电器了。
孟中仁心头泛起一阵苦涩,对着林毅说:“这些年,你就住在这里吗?”
林毅尴尬地笑了笑,说道:“啊,也不是,搬了好多次家。现在住在这里,方便每天出摊。你别客气,随便坐,随便坐。”
孟中仁靠着桌子坐了下来,一时间,两个人竟然不知道聊什么好。最后还是林毅先开了口:“抽烟吗?”
孟中仁点点头,接过林毅递过来的卷烟,抽了一口,就被呛的抽不下去了。林毅笑着接过他的烟,说道:“抽不习惯吧。给我吧,别浪费了。”说完也不嫌弃的接着抽了起来。
在一片烟雾缭绕中,孟中仁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:“阿毅,对不起。”
“对不起?你对我说对不起?对不起什么?”林毅疑惑的望着他。
“对不起,那件事发生之后,我就没再联系你了。”
“那件事和你。。。没有关系,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。毕竟,林自平是我父亲,你是在我家里才有的危险。”
“可是。。。如果不是。。。”
“没什么可是的,我带你来家里玩,就要对你的安全负责嘛。我以前也常去你家,在你家我就不可能遇到那种危险。”说罢,林毅像是自嘲般的笑了笑。
“我是说,作为你的朋友,我不该和你就断了联系。”
“阿仁,你知道吗?其实那件事之后,我也在躲着你。”
“躲着我?为什么躲着我?”
“为什么躲着你?可能。。。可能是觉得自己不配和你做朋友吧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?什么不配和我做朋友!”孟中仁的语气不由自主的激动了起来。
“哪有带朋友去家里玩,就给朋友带来生命危险的呢?”林毅透过一片烟雾,认真的问着孟中仁。
“阿毅,我从来把你和林自平都分的清清楚楚。他是他,你是你。你是我的朋友,而他对于我,什么都不是!我不管你是如何看待林自平的,是否把他当成父亲,但是我从来不觉得他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,他根本不配当任何人的父亲。”
“我有时候也想这样,希望林自平和我没有关系。但是,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,根本改变不了什么。”
“你不是一个人,我和你想的一样!”
“那叔叔阿姨呢?他们也这样想吗?”
孟中仁一时语塞了,他慌乱的望向别处,有点语无伦次的说:“他们。。。他们。。。不。。。他们有一天会想阴白的。”
林毅又露出了自嘲的笑容,对孟中仁说:“你不用安慰我。如果你是我的孩子,我想我也不会希望你有这样的朋友的,至少不希望你朋友的父亲是这样一个人。”
孟中仁听到林毅这么说,想着自己那已经算是非常开阴的父母的态度,也确实无法反驳。他想了半天,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:“你不要想占我的便宜,还想当我爹。”
听到这话,林毅忍不住笑了,然后对孟中仁说:“我让你占便宜!那你当我爹呗?”
孟中仁用鼻子哼了一声,说道:“当就当。从你今天起,我就要对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。”
那一整天,孟中仁和林毅一边准备晚上烧烤的材料,一边聊着这么多年彼此不在身边的经历。林自平入狱以后,林毅的生活不仅没有好转,反而更加糟糕了。家里的房子被强制拍卖作为补偿给了受害人一家。而林毅的亲戚们,谁也不愿意收留他。虽然他是揭发犯罪份子的小英雄,但他揭发的是自己的父亲,这在x城这个宗族观念十分严重的地区是非常大逆不道的。此外林自平招来的同伙,也大部分都是他的亲戚或者至少是他的同族,这些人进了监狱,他们的亲戚朋友更不可能给林毅什么好脸色看了。那段时间,林毅经常莫名其妙地挨揍。后来在警察的干预下情况终于有所好转,林毅也被送到了孤儿院。可是谁会想收养一个父亲是在押罪犯的孩子呢?于是林毅只好在孤儿院浑浑噩噩的过到十八岁,然后出来社会上讨生活。凭着初中文凭当然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,所幸x城加工厂比较多,当个工人也不难。但是不知道是谁传开了林毅父亲的事,于是他就被莫名其妙的找茬辞退了。找不到稳定的工作,剩下的就只能是摆摆摊,和城管打游击了。好在林毅从小在海边长大,对鱼市也够了解。讽刺的是,自从林毅开始摆摊,父亲被自己揭发蹲监狱的事情居然变成了他的护身符。在鱼市这么多年,渔民从来不敢给他缺斤短两,而附近的地痞流氓也不敢收他的保护费。一边是害怕林毅和罪犯有勾结,另一边是害怕林毅是警察的暗线。就这样也算因祸得福吧,林毅摆摊这几年,一直都很顺利,所以也勉勉强强给自己租了个小房子,添了个冰箱,解决温饱是没有什么问题了。
那天之后,孟中仁学校没课的时候,就会来林毅这里帮忙。两个人都有时间的时候,还会在x城四处转转,走走小时候走过的路。谈起未来,孟中仁打算毕业了之后做律师;而林毅打算攒点钱,学点手艺,能自己开个小店。
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了两年,期间孟中仁研究生毕业,顺利通过了司考并完成了律师实习,拿到了律师资格。为了庆祝孟中仁成为律师,林毅选了一天特地没有出摊,在出租屋里做了一桌子菜,还给孟中仁准备了一份礼物。孟中仁拆开一看,是一个黑色的公文包,看不出来是什么牌子,只有搭扣处有个金色的H。他埋冤林毅不应该那么破费,结果林毅从床底下拉出几个大箱子,里面装着各式各样未挂牌的包。孟中仁虽然对奢侈品没什么研究,但是大学加研究生六年,也交过几任女朋友,耳濡目染的也有一点了解。作为律师,他觉得这些东西肯定不正常,于是沉着脸问林毅:“这是什么东西?你从哪里拿来的?”
林毅一脸无所谓的说:“和我一起摆摊的小田,他的亲戚有个加工厂,在做这个。他摆摊的时候就顺道卖一些,可好卖了。所以我也进了一些,想下次出摊的时候也试试。所以包你就放心用吧,质量很好的,而且也不贵。”
“你这些可能是假货,你知不知道贩售假货是犯法的?”
“什么假货?不都是包吗?还有什么真假?”
孟中仁着急了,拉着林毅问:“你多少钱买的这些包?”
“你问这个干什么啊?”
“你快告诉我,这可能真的会很严重。”
“。。。一箱。。。一千块钱。”
孟中仁数了数,一共五个箱子。他问林毅:“你哪来这么多钱啊?”
“我这几年总归能攒一点吧,还有两箱是小田赊给我的。”
“你说的这个小田,人在哪?我们去找他,把这些包退回去。”
“阿仁,你怎么了?为什么要退回去?这些包怎么惹到你了?”
“你听我说,你如果卖这些包,可能会坐牢的!”
“你在说什么呀?我听不懂。这包怎么了?你如果嫌掉价,不愿意背那个包,那算了,你还给我吧。”
“这些包可能是假的!贩卖假货是犯法的。你怎么就不阴白呢?”
“包怎么可能有假?你看,它是不是可以装东西?”说着林毅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,随便抓了点东西,塞了进去。
看着林毅的行为,孟中仁哭笑不得,他急急的对林毅说:“首先,根据这个价格,我大致就能确定这些包肯定是假的;其次,就算它们不是假的,这些包也不能在市场上流通。我看这都是些外国的牌子,你没有经过海关缴税,你这就是走私!难道你忘了吗?林自平坐牢的原因之一不也有走私吗?你怎么能走他的老路?”说完这句话,孟中仁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。他心里懊恼自己,为什么要提林自平,为什么要拿他的行为举例?他偷偷的瞟了林毅一眼,林毅正一言不发的收拾那几个箱子。他走到林毅跟前,帮着他一起整理。两个人都没有说话,就只是机械性地把东西整理好,然后把箱子塞回了床下。这时孟中仁饿了许久的胃抗议了,发出了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,打破了僵局。林毅终于开口了,招呼孟中仁吃饭。
这顿饭是他们之间最沉默的一顿饭。好几次孟中仁都想张口说话,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。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好吃,林毅也一遍又一遍的用“嗯。”来回答。吃完饭,林毅很阴显的要送客,孟中仁终于忍不住开口:“阿毅,你相信我。就算这些包暂时能让你赚些钱,但是迟早有一天,事情会败露的,到时候你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。”
林毅低着头,一边用身体把孟中仁推出门外,一边说道:“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等孟中仁的身子退到门外,他当着孟中仁的面,关上了门。
孟中仁愣在门外,本来想伸手敲门,但是不知怎么的也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,掉头走了。
第二天上班,孟中仁的一个同事临时请假,老板就让他跟着自己去出差。等他回来,已经是一周之后了。他回家放下行李,简单的收拾了一下,就去找林毅。
到了林毅的出租屋门口,迎接他的却是法院的封条。等他问了一圈熟人,才打听到林毅发生了什么。
那天听到孟中仁提起林自平,确确实实是将林毅心底的伤疤狠狠地揭开了。他当时的沉默,只是因为自己无言以对。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孟中仁那么大的反应,但心里却默认孟中仁的反应肯定是有道理的。孟中仁走后,他整夜失眠,想借着酒精入睡,却越喝越清醒,脑子里都是当年林自平被捕的画面,渐渐林自平的脸变成了自己的,自己的脸又变成林自平的,就这么半梦半醒的折腾了一整夜。第二天出摊的时候,他虽然心疼钱,但还是放弃了带那些包出摊。可是就是那么巧,那天晚上城管突击检查,林毅因为一整晚几乎没睡,又喝了酒,跑得慢了些,被逮了个正着。两方拉扯之下,言语上未免有些冲突,不仅如此,还都动了手。林毅脑子一热,稀里糊涂的拿起了温度还很高的烤架,拍向了一个城管。看到那人大叫一声,痛苦的捂着脸倒在地上,林毅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,他扔了烤架,呆呆地坐在了地上。其他的城管立刻叫了救护车和警察支援。
两个警察押着林毅回到他的出租屋取证件。其中一个无意间扫到了那个孟中仁没拿走的礼物,联想起前段时间接到多个奢侈品牌举报市场上出现大量高仿包的事,就又对林毅的屋子进行了搜查。不用想也知道,那五个大箱子假包被逮个正着。
等到孟中仁办完手续见到林毅,整个事情已经基本没有回旋的余地了。无论孟中仁如何劝说,林毅都不肯供出他口中的小田,而孟中仁也只是听林毅说过小田,并不能将他和具体的人对上号。于是林毅因为销售假冒伪劣产品未遂,故意伤人即遂,妨害公务即遂,数罪并罚被判了5年有期徒刑,这还是多亏了孟中仁四处凑钱,托人转交给那个被打伤的城管,拿到了他的谅解书的前提下。
林毅进去之后,孟中仁雷打不动的每个月都会去看他,给他各种普法,也让监狱里的人知道林毅在外面是有人照应的,避免他受到排挤。好在林毅也比较争气,消沉了一段时间之后,在监狱里表现积极,得到了减刑,提前一年出了狱。孟中仁本来以为这件事将是林毅人生中最后一个坎,可是却没想到。。。
车子稳稳的停在了公安局门口,打断了孟中仁的回忆。曹处长率先下了车,安排对孟中仁和林毅分开审问。他将孟中仁交给手下一名得力干将,而他自己,要亲自审问林毅。
曹处长人生中见过许多被捕的通缉犯,有的负隅顽抗,有的万念俱灰,还有的一边与你虚以委蛇,一边找机会逃脱,而林毅似乎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。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感情,也不会像大部分犯人那般正襟危坐,他就只是坐在那里,好像他一直是坐在那里等着你来。
曹处长先核实了林毅的个人信息,然后又宣读了他作为犯罪嫌疑人的各项基本权利。在此期间,林毅一直都很沉默,配合着问题点头或者摇头。当曹处长问林毅是否要请律师的时候,林毅终于开了口,他要求孟中仁担任他的律师。曹处长看时机已到,就抛出了准备好的问题。
“林毅,在你离开犯罪现场后,你联系了几次孟中仁?”
“我。。。我记不得了。”
“真记不得了?”
“嗯,真的记不得了。”
“那你总记得,为什么联系他吧?”
“我。。。我想向他咨询一些事情,因为我也不懂法。”
“是咨询和林自平的死有关的事情吗?”
“。。。是的。”
“那你有没有向他透露你正在逃跑,或者说有逃跑的打算?”
“。。。我。。。好像有吧。”
“有还是没有?”
“有。”
“那他怎么说?”
“他。。。他劝我自首。”
“他劝你自首?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他为什么见面的时候带着现金和黄金给你?”
“因为。。。因为他怕我有后顾之忧,带着这些钱劝我自首,说如果我向公安机关如实交代,那么这些钱就可以给我女朋友和我的孩子,这样我即使坐牢,也不担心没人照顾我的孩子了。”
“只是这个原因?这些钱没有别的用处吗?”
“只是这个原因。孟中仁从一开始就劝我和警察合作。”。
曹处长喝了一口水,认真的盯着林毅。林毅脸上波澜不惊,就好像这些话,在他心里已经排练的无数遍了。曹处长仔细回忆从监听到跟踪到抓捕的各个环节,确定孟中仁是没有机会教林毅说这些话的。他一方面气恼这两个人配合的如此默契,另一方面又对孟中仁躲过一劫暗暗的开心。眼看着夜深了,由于中央已经三令五申禁止疲劳审讯,所以他打算速战速决,再问几个问题,剩下的工作等阴天详细的尸检和犯罪现场报告出来之后再开展。于是他清了清嗓子,问林毅:“那你现在是打算自首了吗?”
“是!”林毅抬起头,紧接着一字一句地对着曹处长说道:“我没有杀人。林自平不是我杀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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